魯迅[陳夫作品]

魯迅[陳夫作品]

《魯迅先生》,作家陳夫經典散文作品,現收錄於《一壺光景》。

魯迅先生

陳夫

本來是不大喜歡這個類似部落的群居地,倒不是因為缺少了討自己心悅的草木。樓宇處小橋流水、曲徑通幽、雕樑畫棟,計較起來卻也有頗讓人怡然樂道的亭榭園隅。然而,只因都是些人類構築的偽自然之品,不免就懶得去理喻。如同畫家遇到贗墨、古玩家遇上贗董,一旦感情上蒙辱受凌,誰還能銜著菸斗涇渭喟慷下去。而這大凡是怕由此從心底滋生出什麼厭憎、反感的情緒來。直到有一天,這個群居地才真正使我有了一種塵心落定的歸宿感。

那是個秋味正重的黃昏,雖已過久賦閒在家,卻沒理由不尋個席所憑賞夕照的無限。推開從未信步的陽台的門,在這一寸空間裡我開始定位視角,這是城市化家居地現存的缺陷與悲哀,也是唯一可在家便足以出戶的地方。日暮的陽光已卸去了午時的濃烈,溫溫柔柔的象個初醒的女子,幾分慵懶,幾分妖媚。那無意間行經的幾片流雲,倏地羞紅了臉,驚寵若仙一般。大地也消去了往日的倔強,親和的宛如入睡小兒的鼻息酣然。獨有那些被雕琢的亭宇,在如血的殘陽里反而勾勒了幾分長亭更短亭的古傷別情。忽而,不知哪位樂家指下的一首清清澀澀的《梁祝》憂怨而起,逐而輕揚散開,把整個黃昏濡沫在纏綿悱惻之中……

我循著曲音望去,樓下一個被料理的相當雅致的院落豁然而現。院裡錯綜著木支架,支架上有盆景、根藝、有主人私珍的各異植灌,其間擺設,看似隨心所欲卻不乏匠心獨具。除此,院中還放有石几石凳。而最能讓人記憶的要算石凳旁那棵勃發的榕樹,即便秋天,卻依舊出落遒勁。石凳上坐著一位形容酷似魯迅先生的老者,《梁祝》正是從他那刻滿歲月印痕的手上被演繹的淒悽惋惋。聽著那忽遠忽近悠揚的弦聲,我恍惚置身煙塵舊事,回到了兒提的國小,校門處也有一棵如此蒼茂的榕樹,有一位令我長久惦念形似魯迅的老人——

在兒提,我生活在江南水鄉的一個小鎮,小鎮在那個年代算是偏僻落後,經濟很是蕭條。就連鎮上的唯一一所國小也不過幾間平房陋室繕修而成,要是不到近旁不聽一聽幾聲稚嫩的讀書聲,那定會誤以為是農家居所。所幸的是國小占據著鎮上最為清靜的一塊土地,才有了點書院氣。因為窮壤,所以國小的教師一般都是聘用當地土生土長有點墨識的人士作為教員。這些教員自感受到了地方上的恩典,擔負起教育下一代的責任,在平日的行事、教學上自然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一點的懈怠。所以國小幾年來卻也有聲有色,那幫教員理當也受到了人們最尊貴的禮遇。

在我進國小畢業班的那一天,小鎮官員們帶來幾個陌生的青年人,聽說是城市下放前來任教的大學生。教員們於是手忙腳亂起來,生怕一不小心被免了職去。而我們更是覺得稀奇,爭相找個機會向辦公室瞅上幾眼,希望能看看城裡人是個什麼模樣,比我們的教員長得是不是好看。其中有位姓羅的大學生擔任了我們畢業班的語文教員。他長得頗具文人氣,特別是他那對濃眉和根根直立充滿個性的頭髮,更給人一臉浩然的正氣。由於外形的原因,加上他是讀中文的,學校的所有教員幾乎都稱他“魯迅先生”。

羅老師教起書來很是投入,有時在剖析文中的某個志士人物時,竟能令他動情地流出淚來。我們這些懵懂世事的小孩起初覺得很詫異,可後來也被羅老師、被那文中的人物感染了。半年後,我們班的語文成績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奇蹟,在一次全縣聯考中竟名居榜首。這對於我們這個小鎮來說,就好比哪家孩子入了大學,喜訊象生了翅翼似的飛進了小鎮的每個角落。於是,羅老師成了全鎮人心中的“魯迅先生”。

然而,也就在那半年後,在羅老師成為全鎮人心中的“魯迅先生”時,他卻要走了,回到他來的那個地方,那個城市裡。

那是三月上旬的一天,天空飄灑著濕漉的小雨,一個郵差走進了學校。不多時,校長通知我們班開一個歡送會。我們本以為是某個同學轉學什麼的,可萬沒想到——羅老師和平時一樣站在講台前,只是一直不說話,好象在努力思考著什麼,兩對濃眉不時拙動著。又過去大概一根煙的功夫,他背過身去,用手使勁抹了抹直立的頭髮。爾後,又轉向我們,“我很想還能和你們在一起,把你們教成最好的學生。可我總是要離開的。所以我走後,就在明天,明天你們還是要好好的學……”羅老師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我們一下全傻了,只是愣愣地緊盯著他,生怕一眨眼那人就消失了似的。接著,羅老師抬了抬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若有所失地走了出去……

自那後,我本以為再見不到羅老師了,再尋訪不到他給我的那些珍貴書籍。正是那些書籍才讓我過早地神交了儒家先哲孔子、赤膽寧死的屈原、南山樂隱的陶潛、醉臥雪堂的東坡、無錫城頭思涌萬千的達夫、二斷康橋魂繞的志摩,使我過早地染上文字的癮。但慶幸的是,羅老師終於又從他的城市回來了,帶著我們小鎮所有的希望,帶著他那頭厚硬的耿直。他說他忘不了那天我們惘然的眼睛,不回來,一輩子都會忌恨自己。

在他回來的那天,他親手在校門口種下了一棵樹,並告訴我們那是一棵榕樹,他會一直守著它,等我們回去看它蒼莽的樣子……

剛離開小鎮外出讀書的那段日子裡,我時常寫信問候羅老師。然而,在讀高中時,不知是因自己思想上的嬗變,還是過於忙碌學業的原故,竟然對羅老師淡漠了許多,這是我至今也不能寬恕自己的。後來,偶然中也能聽到一些關於國小和羅老師的事。聽說國小的教員們被編了制,原先所有民辦教員都納入了公辦。羅老師又放棄了兩次回城的機會,娶了校長的女兒,在小鎮安了家。沒過多久,聽說國小又發生了一次讓人心寒的變故。那些搖身成了公職的教員竟托親拜友另謀良差,一個接一個炒了國小的魷魚。於是,一個堂堂中文系畢業的羅老師,卻不得不教起數學或自然來。國小為了補給教員,只好又從當地聘請了一些有識之士作為新教員。這些新教員自然還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一點的懈怠。再之後,國小就象它自身的環境一樣清靜的沒有一點波瀾。

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宛如昨日。我想自己早該去看看羅老師,看看那棵榕樹現在的樣子。就在這時,弦聲在空氣里戛然消盡,原來院中的老者已然收斂了弦符,正凝視著什麼。我也順著看去,只見一隻彩蝶上下翩戲,從花間向空中飛去,向著綺麗的夕陽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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